【昨日之書】何定照/陳雨航──躊躇時光
作家、前出版人陳雨航談及自己,時常陷入深思。(圖/本報記者潘俊宏攝影)
▋有時是牢籠,有時是堡壘
陳雨航十指緊握陷入深思,幾乎像在祈禱,讓我看了都不忍心。從我提出上個問題起,他已沉默十五秒,喉頭雖不時傳出長考的「嗯」、「欸」聲,答案終究墜入深深的黑洞。畢竟,人生是那樣難以快速倒轉釐清。
⭐2025總回顧
他的人生從花蓮開始,特別是那從他高中起就常出現筆下的村鎮。那些村鎮並不具體,往往在不同篇章變換細節,但常有個猶豫或渴盼離開的主角,或翹盼遠方孩子回鄉的父母。有時是牢籠,有時是堡壘。
那牢籠是這樣的,陳雨航說,他十歲起住在吉野移民村,村裡四周是田,離市區的距離足以讓他免於參加學校升降旗;家裡管制則嚴到「滿像清教徒」,父母都努力工作、鮮少休閒,孩子晚上不能出去,男生被期望讀理工科。
窒悶的環境在小說中漸漸化爲象徵,在大稻埕「民樂書坊」,陳雨航說起高三時以替家裡放羊經驗爲靈感、首次登上花蓮以外報刊的〈嘲笑的山〉:大學聯考落榜的少年,被父親要求代替家裡工人上山放羊,好明瞭生活並不簡單;最終少年受不了放羊的苦與單調,終於決心北上重考,卻又感到山好像嘲笑他「這吃不了苦的人」。「我可能從中學後期,就覺得自己也許會是失敗的人。」
▋將電影元素融入小說
那樣的感受延續到大學,小說外的現實中,陳雨航自我預言般北上重考兩年,在父親答應他轉考文組後上了師大歷史系。只是,他大學時期寫的小說主角仍常向往遠方,卻又總未遂願:〈公羊〉中,青年最後放棄藝術,依父母所願回小鎮繼承工廠;〈拜占庭〉裡,老人至死沒去成夢想的美麗城市。
從深思中擡頭的陳雨航好不容易綻開笑容:「我少年時的處境基本上就是這樣,〈拜占庭〉只是把主角變老人。」他模糊感覺自己也會變這樣,「一個失敗的人,或者很普通的人」,老被困在某處出不去,想跑跑不掉。
電影一直是他的救贖,講到電影,陳雨航彷彿從苦想中解放,雙眼發亮。他自承高中之所以開始創作投稿,就是希望有更多零用錢,好去買書或看電影──「尤其是電影。」
小鎮要看電影不易,北上讀大學後,陳雨航狂看電影,漸漸把電影元素注入小說。
1975年他讀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時寫了名作〈策馬入林〉,陳雨航說,最初他只是純寫動作,寫到男主角進入林中遭刺後,鏡頭敘事纔開始回溯主角爲何狀況至此。一週後,他覺得應該寫得更實驗些,把所有構成情節的動作全切開,將每個過去放在現刻動作與場景後面。
「像蒙太奇那樣?」我說。「對對對對!」陳雨航興奮起來:「我參考的是那個有名的經典電影,Psycho──」「希區考克《驚魂記》?」
《驚魂記》的浴室殺人場景,希區考克先用「平行蒙太奇」手法,呈現女主角與兇手交錯出現畫面;而後再用「節奏蒙太奇」,以越來越短的鏡頭快速交錯刀子落下與女主角尖叫畫面。四十五秒內以七十八個鏡頭完成的這場戲不見實際殺害,卻營造出高度驚悚感,成了影史傳奇。
▋電影與出版界的職涯選擇
陳雨航將拍片方法文字化的實驗小說,則在發表九年後被拍成電影。那時他已歷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編輯、《工商時報》影視娛樂版主編、中時影劇版主編等職,也即將離任《工商時報》週日版副刊編輯,忽地接到導演王童想改拍電影的電話。
準備失業者接到如此電話,若在一般影劇情節必是驚喜高潮,但我問起航叔這段,他卻又沉吟「嗯──」。原因是,儘管有些小驚喜,但他從過往編劇經驗早知,電影是以導演爲主的團體工作,成品離不論編劇或原作往往很遠,「所有導演最討厭原作或其他人有意見,我沒管這件事是對的」。
1985年電影《策馬入林》在金馬獎和亞太影展連連獲獎,陳雨航多年後從他人口裡,憶起自己曾恭喜王童「拍了部很棒的電影」。但他始終沒對王童提起這小說是學自希區考克經典鏡頭,他又頓一下:「這鏡頭我就不用再解釋,因爲妳知道。」果然是「民樂書坊」店長、出版人廖志峰說他的「惜話如金」。
他講起出版故事倒都行雲流水,同在1985年,他在前同事、長官兼朋友周浩正鼓動下進入出版界,不久就覺得所有涉及的工作中出版界最好:「很多東西可以累積下來變成書,時間比較長,報紙只有一天。」他曾有機會但未進入的電影圈相比下則很不穩定,常見談好一切最後全沒進行,「你心態要很健康」。
▋離開出版界後,重回作家身分
專職作家他則早早放棄。陳雨航說,離開媒體界時,是他最後一次想再做作家,但也沒成。白了發的他,自省當時自我管理不佳、不勤快:「創作這種事,是你想說要怎樣,但就變成想太多,或最後沒有動作,然後一天就過去了。」當年當兵前用半年寫了《天下第一捕快》中大半小說的「創作最好時光」已不再,「我覺得當編輯比較容易,有做基本上都有成績」。
我問他筆這麼好,當編輯難道沒有想自己寫的時候?他又舉了個電影例子:有位電影導演常去看B級片,藉此自我鼓舞可以拍得更好。「我只能說,我那些作家都太精采了,我很容易佩服他們。」在出版界從文學主編一路當到各家副總編、總編,最初他還想可能會再寫作,過幾年已斷了念頭。
他再提筆時已離開出版界,那時他結束甫創辦兩年的一方出版社:「我覺得我步伐太快了,出書太快,我失敗了。」然後又自嘲:「所以勤勞的編輯有時會出事!」他決定退出出版這行,引進的宮部美幸《模仿犯》等往後落入別家。
然而當出版魂隱滅,作家魂逐漸回返。2007年起兩年,陳雨航受邀擔任東華大學藝術創意產業學系駐校作家,重回花蓮,往事席捲而來,寫作熱情也被學校年輕朋友搧起。偶然間他看到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專案申請,成了往後獲獎連連的《小鎮生活指南》起點:「國藝會真是幫了我大忙,如果沒得那補助,我大概不會寫了。」
▋想寫的不是鄉愁,而是青春之愁
曾經想逃離的小鎮,重新不斷入他筆下。陳雨航說,《小鎮生活指南》出版後,專欄約開始涌來,「可能大家突然發現這人還在活動,然後竟然又寫出長篇」。這些專欄和約稿經他重新編輯,成了《日子的風景》、《小村日和》、《時光電廠》等散文集。他又陷入深思:「但這不是鄉愁,應該說是青春之愁,我想寫的不是地方,而是那個時代,只是我們那地方的時代跟別地不一樣。」
《小鎮生活指南》末尾,兩位還在準備考大學的少年期盼着未來,尋求真正的自由,迫不及待。纔剛結束連串文學評審的陳雨航說,現在他就是個和文學還保持着一點關係的老人和普通的人,說完又繼續沉思。
我想起王德威在《小》序言寫的,看了《小》,他才明白支撐陳雨航的力量從哪來:他追求的是一種純淨的、本質性的東西,總是抵抗時間、拒絕隨俗。陳雨航說,他手邊還欠朋友兩本書,但不知何時能完成,滿臉是對能否實踐承諾的擔憂,那真誠的模樣,恍若他心裡的小鎮少年從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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