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政僵局作爲一種民意

▲隨着行政院不要副署立法院的相關法案,臺灣又進入了全新的憲政時刻。(圖/總統府提供)

●王宏恩/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政治系副教授

隨着行政院不要副署立法院的相關法案,臺灣又進入了全新的憲政時刻。過去在憲法設計中沉睡的各種制衡機制將被喚醒,而實際運作狀況又將大大影響未來其他的憲政運作。在目前的僵局之下,許多憲法學者、政治學者紛紛跳出來希望可以解決這個僵局,A派認爲不副署違憲、行政院應該遵循立法院的覆議、應維持既有不動用倒閣與解散國會的默契,而B派認爲就應該一路拉高到倒閣與解散國會進行重選,由新民意來決定現在的爭議法案走向。

雖然B派動用了憲法提供的其他機制,但被A派批評的一點,在於可能無法真的解決當下的僵局──假如新國會選出來跟現有國會分佈一模一樣,那在既有總統權力不變的情況下,豈不是可以再倒閣、再解散國會,來形成無窮迴圈嗎?這樣的話不就是繼續僵局?

臺灣民衆搞不好很享受當下的憲政僵局

筆者非常敬重A派與B派的學者。研究憲政制度多年,此時積極投入給出解方、化解僵局、讓政局可以運轉下去,此乃學者濟世之風骨。但身爲主攻民意調查的政治學者,筆者認爲其實存在着一種A、B派之外的選項:「臺灣民衆搞不好很享受當下的憲政僵局,而沒有想要化解這僵局的意思。」

這要怎麼解釋呢?

假如攤開臺灣的憲政運作,過去其實一直是一個經濟學裡面的最後通牒賽局(Ultimatum Game),也就是行政院提出蛋糕要怎麼切,然後立法院可以否決,同時大法官在旁邊監督雙方的決策範圍不能超過遊戲規則或太不公平。

這個賽局在經濟學理論上是對提案者有利,因爲否決者只要否決任何提案就什麼都得不到。但實際給真人受試者來參加這個賽局時,卻發現與經濟學家的預測不同,絕大多數的提案者都會分三到四成左右給作爲善意來說服否決者接受,而否決者假如真的碰到極度不合理的分配提案,也會寧可翻桌什麼都得不到來懲罰提案者,最後形成一個能夠運作的六四分或七三分的微妙平衡。

爲什麼人們的行爲沒有照古典經濟學家的預測般完全理性,也就是提案者拿走99.9%、然後強迫否決者接受0.1%、否決者也覺得0.1%比0%好而永遠接受呢?因爲人們是社會性的動物。人類不是自私且只活在當下的生物,而會考慮其他人對自己的評價、考慮會跟其他人長期互動、考慮假如今天主客易位的話該怎麼辦等問題。正是因爲這樣把時間軸拉長,因此人們變得比較願意妥協、合作、尋求其他人的接受意願等,畢竟就算是囚徒困境,把時間拉長,人們就有機會逃出那互相傷害的均衡,而找到互相合作的妥協點。

然而,在過去兩年的憲政運作中,當立法院可以實質做出新增預算之決議,就是把過去後發的否決權改爲提案權,而行政院的覆議跟提起釋憲本身就不是往後再追加的否決權,讓行政院先動的最後通牒賽局轉化爲立法院先動的獨裁者賽局(dictator game)。

而在大法官被實質凍結後,更預告着這新的提案範圍可能超出既有的0%至100%之間,於是出現舉債執行政策。又因爲中國的武力威脅以及2027年的陰影,使得各方的時間軸都被縮得越來越短,認爲在當下就一定要勝利,而把賽局看爲單次,因此沒有訴諸長期合作的可能,這就形成如今的憲政僵局。

那麼,臺灣民意真的希望解決這個僵局嗎?

臺灣民意一直很穩定 目前就是支持分立政府

首先要注意的是,在上次2006修憲以來,臺灣的憲政制度與選舉制度都沒有改變,我們也只能假設大家都是基於這相同的遊戲規則以及未來期望來進行投票選擇。在這樣的制度之下,臺灣人於2024年再次選出了分立政府,總統跟國會最大黨分屬於不同政黨。也就是臺灣人的民意主觀想要把執政權交給民進黨、把立法監督之權交給在野黨。

這不是什麼換軌、也不是什麼60:40、而是在2024年之前藍白合失敗、選民基於自由意志選擇不要分裂投票、在不同的選舉制度下算票而得出這樣的分立政府,這是值得各方都尊重的結果,不應片面解釋。

雖然,有各方公民團體在一年之後推動國會罷免,但是這個罷免案想要換掉在野黨立委全部失敗、但同時想要換掉執政黨立委的連署也全部沒有成功,這代表着臺灣民意並沒有想要改變目前的立法院結構,甚至沒有想要換掉執政黨立委來達成修憲或者罷免總統的門檻。

又在同時,公民團體推動舉行的重啓核三公投,同樣沒有通過、沒有達到門檻,代表臺灣民衆並不想要透過公投來改變當下總統跟行政院長的執政方向。

在目前各黨派支持度始終維持跟2024年選舉前後差距不大的情況下,就算現在解散國會再辦一次選舉,結果可能也會跟目前國會分佈差不多、也會跟大罷免結果差不多、也會跟公投案失敗差不多,也就是維持現狀。

而假如重新舉辦一次選舉,執政黨沒有因此取得關鍵多數、而反對黨也沒有因此取得可以罷免總統的多數的話,那就只代表一件事:臺灣民衆就是支持當下的憲政僵局,當下的憲政僵局就是臺灣民衆選擇的民意。

憲政僵局是怎形成的

憲政僵局怎麼可能會是民意?其實有好幾種可能的端倪。

第一,臺灣近幾年的民意中「永遠維持現狀」成爲最多數,這是過去臺灣從來沒有過的新民意分佈。這代表着許多臺灣民衆希望在可能的統獨結果之外休養生息,可以在國際政治的狂風暴雨中以不變應萬變。民衆可能覺得,當下的憲政僵局,其實就是這樣主動維持現狀的方法。

第二,臺灣始終有一羣民衆相信分權制衡觀,認爲過去十六年來的一致政府都經歷過了,現在的確該經歷一下分立政府。第三,民衆可能當下都覺得檯面上的政黨信任度都不夠高,無法充分授權,因此選擇投出了當下的分立政府,以避免最糟的結果來做爲投票策略(Maximin)。

當然,會有人評論說,大罷免失敗就是民意!就是執政黨民意居於少數!解散國會也要總統重選!但事實上公投案也失敗了,代表多數民意不打算透過公投改變執政黨的執政方向。先別提,在憲政制度上並沒有總統直接重選這件事情(而是副總統繼任),假如解散國會後真的達到罷免總統的門檻,自然就代表民意支持罷免總統。

相較之下,假如現在總統跟國會都一起重選了,在上述討論之中,才代表不尊重那些「喜歡分立政府、喜歡憲政僵局」的人的民意。因爲對於這些人來說,它們的投票行爲是不可分割偏好(nonseparable preference),也就是他們的總統票投給誰是取決於國會多數黨是誰來唱反調的,誰當總統就要給另一派國會,反之亦然。

2024年的結果正好反映出了他們的偏好,接下來的大罷免跟公投失敗也反映了它們的偏好。假如今天總統跟國會同一天同時選舉,他們在不知道另一邊的結果之下又將無所適從。

在這樣的情況下,假如真的要尊重民意,就應該讓國會跟總統分開不同的日期來選。當初決定要合在一起選,也不過是2012的馬英九總統希望可以透過合在一起選來加強總統跟立委之間的連動性,還因此造成人類史上最長的總統交接期,其問題延宕至今未解決。如今假如有機會分開來選的話,纔可以真正的探測到底目前的憲政僵局是個美麗的錯誤,還是臺灣民衆主觀追求的滿意結果。

解決僵局的幾種可能

假如解散國會後又重新選舉、又選出一樣的結果、又持續怎麼辦?假如民衆真的持續投出這樣的結果,而非倒向執政黨多數或者倒向超過罷免總統的門檻的話,就代表臺灣民衆支持這樣的現狀,而這現狀讓各大憲政機構都綁手綁腳,各大黨無力施展,還大量耗費競選經費。

這樣可能產生三個副作用,第一是讓各政黨決心要從此讓競選經費降低一點,不然無力面對持續重選;第二就是強迫各政黨必須真的坐下來談,不然選舉綿綿無絕期,這樣就真的重新把時間軸拉長、把單次賽局拉回成多次賽局、讓找會合作均衡解成爲可能。第三,搞不好各大黨跟民意真的都受不了這樣持續重選,認爲這不是憲政僵局而是憲政制度設計缺憾,於是最終開啓修憲這個潘朵拉的盒子。

無論是哪種副作用出現,搞不好都是民意支持的,也是民主自我修復機制的一部份。

當然,民主的自我修復跟自我學習都是需要時間的,而古典民主思想家並不擔心這個,因爲總是有下一場選舉。天佑臺灣民主還有足夠多的時間。

▼行政院長卓榮泰召開「捍衛憲政秩序 行政院記者會」。(圖/記者徐文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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