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味:戰南北】羅毓嘉/來戰南北吧寶貝

臺灣味:戰南北。(圖/葉懿瑩)

座標:宜蘭

來戰南北吧寶貝。

這句話一出,大家紛紛站隊,肉圓要清蒸還是油炸,糉子究竟是3D油飯還是水煮到肥豬肉都滋潤出油亮亮的光澤,有人從心理到身體都對臺北陰惻惻的雨季過敏,倒也有人對南部過強的紫外線撇了撇嘴:「你們自己去皮膚癌吧你。」

但我對於戰南北倒是很猶豫的──或者說,我對於戰南北的站隊、表態,向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畢竟,身爲一個高雄出生,臺北長大,的宜蘭人,我常被國小同學說:「你就是situational的臺北/高雄/宜蘭人。」Situational,看場合做人。

說白了,每當人們談到南北,我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地感覺自己是個活在北部的,南部人。

那麼就當作自己是住在臺北的,南部間諜吧。

語言的南北差異性

語言是最容易暴露身分的線索。臺北的日常生活裡頭,大家講得一口流暢的「不好意思」。北部人說「不好意思」的語氣有一種訓練過的禮貌,尾音輕輕往上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不好意思請問。不好意思我想請教。不好意思我要訂幾月幾號幾點幾個人的位置。不好意思這邊排隊嗎。

其實,倒是挺好意思的,哪有什麼不好意思?

倒是在工作崗位上,同事之間用通訊軟體傳話回訊,往往一開頭就是「歹勢」,話講完了必然「甘溫」。還有同事喜歡寫,肛溫。熱辣辣地像陽光,又有點中二,我回說,肛溫肛溫你才小兒科醫生。對方回了:「歹勢啦嘿。」

「歹勢」這兩個字,有時候比「你好」還有溫度。

南部人說歹勢,不一定真在道歉,更多時候是一種體貼的預防針:「我怕我講太直你會不爽,先跟你歹勢一下。」

而臺北人說「不好意思」,則像一層薄膜──禮貌、乾淨、剛好。這層膜隔開了尷尬,也隔開了情緒。

剛上班的頭幾年,最常在MSN通訊軟體上開頭的句子是:「歹勢,我的意思是……」但後來,則慢慢學會,當面對面開會的時候,得把那句改成:「不好意思,我補充一下。」

同一句話,改個開頭,就能從日常的熱情變成會議稍稍冷卻的語氣,從一個人,變成專業人士。

專業人士啊。是嗎?

北部嫌我熱情,南部說我冷靜。在兩個版本的天氣預報之間生活,一邊溼冷、一邊豔陽,既是我,也不是我。不完全屬於哪一邊。

南北氣候兩樣情

活在臺北是這樣──早上七點半,冷颼颼的冬天或許還下着雨。哼罵一聲,穿上外套,踩着捷運的節奏,心想幸好公寓的電梯停在不遠的樓層,要是錯過了接下來的紅綠燈,就會趕不上7點41分的捷運。再下一班,就又晚了幾分鐘,沒辦法在8點11分打卡。北部人在捷運電扶梯上走得飛快,進辦公大樓的時候手裡拿着咖啡,眼神像導航系統。計算着下一個去處。

臺北的氣候是種無止的拷問。冬天永遠溼溼的,不下雨也像下雨;夏天又被冷氣制裁,冷到懷疑人生。我懷念高雄那種乾脆的熱──汗流得徹底、曬得徹底,連心情都透明。臺北的天空太含蓄,像是怕別人看見它真正的顏色。除了陳克華筆下,當年的同性戀都到臺北找天空之外,哪還有什麼好的。

臺北的空氣總是有點潮溼,像是被冷氣吹過一遍又吹回來的霧。高跟鞋喀喀喀喀地踩過樓板。

有時我也還是回高雄。而高雄的捷運電扶梯上沒人奔跑。離峰班距長得像是永恆。

即使是冬季的十二月我搭捷運,抵達了約定的餐廳,高雄朋友問汗流浹背的我:「你剛摩托車停哪裡?」我愣一下,說我搭捷運,然後走路。不遠,走個十分鐘就到了。朋友瞪大眼睛,十分鐘?那是能走的距離嗎?我說,二十三、四度的天氣,還好吧?

倒是剛剛還看到騎機車的人穿羽絨衣。朋友正色說,當然要穿羽絨衣,騎車會冷。

「你這臺北人。」朋友說。

用各自的方式愛着這片土地

BLACKPINK在高雄開演唱會的那個週末,我在臺北的便利商店結帳,滑到手機上一則新聞:「高雄演唱會創造數十億產值?名嘴表示:多數飯都不吃就回臺北。」我盯着那畫面,突然覺得手上的黑咖啡有點苦。多麼想回嘴,拜託,臺北人來高雄聽演唱會,吃不吃飯是其次,每個人呼吸的空氣裡,都有高雄港都的鹽分與陽光啊。

但──到底誰會去高雄不好好吃個幾頓飯的?

我總是在臺北徒勞地尋找着南部的口味,鹽水意麪上頭除了肉燥還要有大量的蒜末。鹹香熱辣。像是高雄的陽光。豬血湯裡頭韭菜和豬血一樣多。鍋燒面是早餐吃的東西,烏龍,雞絲麪,都很好。清蒸肉圓最好是配個魚丸湯裡頭要有足量的芹菜。如有香菜,香菜要多。

臺北的生活,高雄的舌頭。端看場合。

──也許「戰南北」只是島嶼的日常對話。

每個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愛着這片土地:有人精準、有人隨興。

間諜最終發現,最難被識破的身分,不論北或南,都是一句爲自己所處的地帶完美的辯護:「我多麼想在這裡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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