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伊格言/Covid-2037(4-2)

Covid-2037(4-2)。(圖/AI生成)

令人訝異的是,詩人Arjun Mehta所描述的細節後來被證實與檔案紀錄完全吻合。官方資料顯示,確有一名爲Vadim Eriksen的技術人員於2026年Fjordheim核設施13號反應爐例行維護作業時因高壓電意外身亡。而Arjun Mehta所描述的死者外貌、工作服款式,甚至連電擊意外的具體地點,都與當年事故報告高度雷同。

這自然引起議論。有人質疑Covid-2037病毒對人類神經系統可能另有未知傷害,導致腦損傷引起幻覺。但這無法解釋所謂「幻覺」何以竟巧合地與歷史事實相符。另有人宣稱眼見Arjun深夜在園區內一廢棄倉庫與人一同嗑藥,神智不清,胡言亂語,也有人指控他試圖以虛構故事引發關注。但這同樣無法解釋他「幻想」的事實基礎何以如此堅實。

而數天過去,Arjun Mehta變本加厲,聲稱在AF園區各處陸續撞見不同靈體,其中包括一位二十多年前曾居於此地並死於交通意外的挪威老婦,以及其他二位同樣死於工安事件的工人。神奇的是,他同樣能正確描述這些死者的大略背景,部分生活細節及其死因。

爲慎重起見,Frenco工作室會同檢測團隊對Arjun Mehta實施全身健檢與精神鑑定,結果顯示他心智狀態一切正常。消息傳出後,有少部分志願者開始躁動,但經排查訪談,發現他們並非擔憂個人健康,也並未質疑病毒安全性,反而欣羨Arjun Mehta,希望自己也能有幸親歷神秘體驗。其中有部分尚未感染者甚至付諸行動,組隊前往與Arjun Mehta會面,期待親身「獲取」Arjun身上的病原體(肉身獻祭?)。而與此同時,媒體與外界公衆則期待Frenco發表意見。但他們並未如願──除GNT與技術團隊合作爲志願者進行例行感染檢測之外,Frenco工作室毫無動作,似乎有意與媒體保持距離。

此事後來在Arjun Mehta感染病程結束(體內病毒量歸零)後不了了之。二十日後,這位詩人兼塔羅師自證「症狀」早已結束,他也未曾再與任何幽魂相遇。「但我很高興的是,這帶給我創作靈感。我很樂意與大家分享這幾天寫下的詩……」Arjun Mehta在影片中直接朗誦詩作:

他的朗誦意外深沉且極具美感,說「恰如幽靈」並不爲過。而詩人的靈感爆發並非孤例。如前所述,由於《Covid-2037》的「駐村」性質,志願者中創作者衆。四十五日中,或由於環境刺激,園區內創作者們似乎集體陷入創作的躁狂狀態──作曲家在夢中眼見旋律片段如雪片飄落,餘音繞樑,必須頻繁起牀記下,導致睡眠不足,精神不濟,既困擾又幸福(他們歡快地上傳自己凌晨三點坐在鍵盤琴前雙眼佈滿血絲的照片:「啊,又被阪本龍一的鬼魂吵醒了。」)。而劇作家與導演們則紛紛表示故事自動成形,行雲流水,前所未見,「如聒噪雀鳥滿屋亂飛」。誇張的是,連原本對藝術毫無興趣的三十八歲臺裔美籍程式設計師都開始在個人部落格上發表療愈散文,甚而廣獲好評。這位名爲James Fang,來自矽谷的演算法工程師宣稱他剛剛結束一段爲時六年,「刻骨銘心」的婚姻,這趟AF園區Covid-2037之旅是他刻意贈予自己的長假。「愛是真實,痛也真實;」他如此述寫:「與過去和解,與自己和解,你才能重新望見前方有山海燈火,而頭頂依舊是星辰。」

但這廣泛傳播中的靈感躁狂似乎也介於正常與不正常之間,很難逕直將之界定爲感染症狀。平心而論,整體反應仍以Arjun Mehta穿越時空的鬼故事最爲離奇。然而Arjun Mehta既對自己的靈異經驗以「症狀」名之,顯然暗示他認爲一切超自然現象確與Covid-2037病毒有關。許多人酸言酸語(「塔羅師撞鬼算新聞嗎?」一衆對New Age思潮或身心靈概念向來嗤之以鼻的,自詡理性科學的網友們言詞刻薄:「或許病毒感染海底輪之後,他們會發現自己的性能力連鬼魂都無法抗拒。」諸如此類),也有許多人對《Covid-2037》發動攻擊。舉例,向來立場鮮明的極右派歐洲議會網紅議員Anna Kowalczyk對此提出質詢,表示「對某些成員國政府縱容此類僞科學鬧劇深感憂慮」──

「當我們的科學家們正面臨真正的公共衛生挑戰時,竟有人將散佈傳染病的惡行包裝爲藝術體驗。」Anna Kowalczyk激動揮舞雙手。「這是對醫學倫理的褻瀆,顯然也有犯法疑慮。我必須強烈呼籲挪威政府應拿出魄力,立即制止此類荒唐行爲。

「我們注意到,某些參與此項『實驗』的志願者宣稱他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創作靈感』,甚至能與死者溝通……」Anna Kowalczyk話鋒一轉。「我無意直接否定他們的個人感受──」Anna Kowalczyk扮了個鬼臉,語帶譏諷。「但如果這種病毒真能提升創作力,那麼我個人強烈建議,所有藝術院校校舍應編列預算購置病毒,並規畫將校區全面改建爲方艙宿舍,以加速病毒傳播。如此一來,培養皿中必能孕育出無數藝術天才,文藝復興風華將再臨歐洲!」她戲劇性震臂高呼:「讓歐洲再次偉大!讓歐洲再次偉大!當然,前提是如果這些天才們都能活着畢業的話。」

Anna Kowalczyk的問政表演引起熱烈迴響,然而Frenco工作室同樣對此不置可否。當然,沉默與狐疑必然同步滋長──因爲《Covid-2037》持續至中後期,除了每日公佈感染與康復人數外(這點顯然仿自2020年代疫情期間各國公衛主管機關行政流程),街區平靜無波。再無類似詩人Arjun Mehta的撞鬼故事可供茶餘飯後談資。關於這點,我個人經驗可供參照:當時藝術界私下聚會時,多數人皆驚訝於Frenco的「無所作爲」。這「無所作爲」必然自帶引號,因爲事實上《Covid-2037》已足夠大費周章,前所未見──是,這是史上首見以傳染病爲媒材的藝術作品,初始創意令人驚豔,但後續卻一如例行公事,眼看就要在靜默中「大功告成」。這難免有雷聲大雨點小之嫌。

我不知是否該說此類藝術界吃瓜羣衆還真是不嫌事少──但人性使然,我個人也不免「期待爆點」。然而爆點終如果陀般遲遲未至。四十五日後,《Covid-2037》如期結束。最終統計結果顯示,共計31.7%志願者在園區內染上Covid-2037(啊,病毒傳染力似乎不如預期,令人失望),並全數順利康復。而部分在藝術行動結束時尚處於病程中的志願者則在結束前三十六小時全數服下特效藥,確保病毒量歸零,以免事後感染園區外一般民衆。

於是在最末一週AF園區內各類自發性「惜別晚會」之後(坦白說,這也令我想起Covid-19疫情期間因封城而凝結成形的城市共同體意識──那些方艙醫院內醫護人員與輕症病患們滑稽又溫情的共舞),數百位志願者背起行囊互相告別,「珍重再見」,迴歸日常生活。《Covid-2037》圓滿結束。而藝術界與新聞媒體則萬分期待Frenco工作室或GNT技術團隊的「總結報告」──是,他們該如何解釋這平靜無波的結果?這僅是一次對2020年代疫情歷史的回溯與模仿嗎?這其中存在一種以「未來媒材」(新的人造病毒)仿製過往真實歷史的,哲學上的弔詭?他們藉此暗示Covid-19也來自人爲產製?又或者──他們是否終將正面迴應Arjun Mehta的靈異經驗?

然而事實遠非如此。無人能事先預料《Covid-2037》其後的爆炸性發展。事後回顧,流言約於藝術行動開始後四周陸續傳出,而最末時段的多場告別聚會則令此議題逐漸浮上臺面──由於聚會期間人與人間接觸頻密,除傳染病毒外(許多尚未感染者期待自己能借由這些羣聚趕上末班車),衆人交換資訊。比對之下,有人敏銳察覺,Covid-2037的確診者,那所有志願者中的31.7%,竟全數都是有色人種!

事件由《奧斯陸紀事報》率先披露──6月29日,該報刊出〈一個種族主義者的疫病實驗?〉特稿,引用一不願具名的團隊工作人員說法,證實《Covid-2037》最終發佈的31.7%共計124位感染者,全數具備至少60%以上的有色人種基因。九天後,總部位於斯德哥爾摩的新聞網站《北緯66.5度》刊出由知名獨立記者Dagny Stormhjärta署名的追蹤報導,宣稱不只一位內部人士向她透露,「選擇性感染有色人種」的伎倆當然是Frenco與相關技術團隊的預謀──一切皆如他們事先的沙盤推演順序發展。

「合理推斷,我所接觸到的消息來源中,或許既有義憤的吹哨者,也有內部刻意安排僞裝爲吹哨者的『爆料專員』……」Dagny Stormhjärta在這篇題爲〈從創意到歧視,再到詛咒?〉的長文中如此描述:「Frenco顯然深諳敘事之道,設計敘事節奏的功力也不亞於他發想創意、調動團隊,操控並組織羣衆的才能。病毒在播散,種族歧視在蔓延。容我引用二十世紀小說大師馬奎斯名作──《Covid-2037》應改名爲《恨在瘟疫蔓延時》……」

西方媒體一片譁然(至於東亞媒體,嗯,衆所周知,黃種人在這種事上總難免尷尬)。全世界既驚訝又困惑:藝術家標新立異理所當然,但刻意重踩種族主義紅線則令人心驚膽戰。一如預期,Frenco立即聲名大噪,各類批評謾罵鋪天蓋地,除關於種族主義者、歧視者、劊子手等批評之外,更獲封「當代藝術希特勒」、「3K黨小開」等稱號。「他在威脅什麼?」擁有三千萬訂閱者的知名黑人意見領袖播客Pingu連番開播痛批:「這是在暗示黑人大屠殺的可能性嗎?集中營毒氣室的效率進化版?明目張膽的恫嚇?」

自然也有少數極右派人士對Frenco表示支持。美國白人至上主義網站「純血盟」創辦人Jack Stone在個人社羣上發聲:「終於有人敢說真話了!Frenco只是以作品證明了我們一直以來的主張──某些種族天生體弱,原本就易於感染疾病。這絕非歧視,而是生物學事實。」而德國極右翼政黨「德意志未來聯合陣線」前發言人Wilber Falkenstein則錄製影片公開表態:「Frenco先生非但是個貨真價實的藝術家,同樣也是位令人敬重的運動者。他戳破了左派的謊言。」他露出詭異微笑。「這或許只是開始──試想,如果我們能開發出更精準的『選擇性病毒』……這是否代表人類能就此掌握自我改善、自我優化,甚或深度介入物種進化程序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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